阵夏

  • 2016年09月14日
  • 作者:曾恩惠


冷灰色的天幕,阴沉沉地覆盖在城市的上空。

在暴雨快要来临的午后,一个瘦削的男孩在暗巷里跌撞地行走着。

背后的汗水浸湿了他的白色棉质T恤,留下蝴蝶骨抵住,以免决堤似的大河。巷子里的阴影似乎爬上了他的衣服、裤子,还有手臂、脸颊,变成了斑斑的污痕。

他似乎觉得累极了,靠在墙上坐了下来。一滴水从他的太阳穴滑落。他以为是汗水,然而水滴又相继掉到他的手臂上,头发上。他才明白是下雨了。

很快地,雨水向他发动了更加密集和猛烈的攻势。少年于是慌张的站了起来。他无措的看着手里拿着的东西,好像害怕它被淋湿,却不知该怎么办。一会儿举高手,然后又放低,想转身,又停在一半。最终,无计可施的他,把那东西塞到裤袋里,带着点尴尬的神色,匆忙地跑开了。

便利店门口站满了躲雨的人。他们纷纷在抱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,谁也没在意这个匆匆跑来的少年。他站在不起眼的位置,看着迷茫的街道风景。雨水似乎把全世界的色彩都冲刷掉了,整个世界变成了沉闷的灰色。急骤的雨点是主旋律,咆哮的雷鸣则是定音鼓;快速驶过的车辆是小提琴;便利店播放的流行音乐,还有旁边的人肆意交谈,是人声和唱;可惜全跑调了。整个世界就是一首组合起来一点都不和谐的曲子。但少年的脸上却是毫无表情的,好像那些声音进入了他耳朵,没能到达内心,引起他的情绪,就被消化掉了一样。

过了一会儿,他猛然想起被他放在裤袋里的东西,于是急忙把它掏出来。那是一条褪色的小方巾。因为雨水的冲刷,少年手上的脏污沾染在其上,显得它加倍地旧了。

就是这样一条普通的小毛巾,少年却像对待宝物一样,充满了珍视。世界的颜色似乎慢慢回来了。他盯着的方巾,是格蓝底白的。雨声渐悄,便利店里温柔的女声吟唱,淌入他的心底,“raindrops keep falling on my head……”


在尽情宣泄的瓢泼大雨后,天空恢复了明净。顔夏阳台上修长的百合叶子,正愉快地焕发着光亮。睡醒一个觉后,她好像已经完全忘了那令人生气的“变态事件”。用手指碰碰饱满的花蕾,她欣喜地想象着它绽放时的情景。不过,虽然喜欢百合,她却不太喜欢百合太过浓烈的香味,总认为与它的外表不怎么相称。还是茉莉和桂花好闻些。她家以前倒是种过茉莉的,但也不知怎么的,就没有养活。

她想起外婆家也有茉莉。是三年前去世,很爱惜花草的外公种的。外婆把无依的它照顾的很好,每当开花的时候,她就剪下长长的一段花枝,放在外公的灵台上。今天去看她的时候,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和蔼。顔夏真想像小时候一样趴在她跟前撒娇。寡居的外婆,生活得从容、平静,但顔夏有时想到她,就会感到很悲伤。她与外公相濡以沫度过几十年,如今却孑然一身。她忘不了在送外公最后一程时,隐忍的外婆终于痛哭出声的表情。所以,她有空都会跑去外婆家,多陪陪她的。

虽然眼睛盯着前方,但她的思绪早就穿越过对面的居民楼,飘到外婆家去了。而对面却有个男孩子,在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看。她过了好几分钟才回过神来,看到对面那男孩子正对她笑,同时做手势要她下楼去。顔夏转过身,眉头苦恼的皱着,嘴巴却笑得的弯弯的。让他看到自己在发呆的傻模样,她感到有些难为情,但却踏着快板下去了。

顔夏是最近半年才搬到这儿来的。因为以前的家要拆迁,暂时没办法找到一家三口住的便宜、宽敞又不影响她学习的地方,她只好住校,过了整整一年。好不容易等到拆迁补偿款发下来,连带着父母的积蓄,才在这里买了个二手房。虽然房子有些年岁了,而且也不太宽敞,但她还是感到挺满足的。毕竟是自己家,怎么也会住得比外边舒服。她可受不了寡淡而且千篇一律的饭堂吃食了。现在每天都享受美味的住家饭菜,还可以在自己房间尽情照镜子,随意放东西,自由多啦。

只不过,她家的阳台连着客厅,而客厅又连着卧室。阳台没有防盗网,也没有保安和物业看顾,一家人总是有点不安心。平时那边的门都是从里边锁着的,有人在家时才会打开。今天周日,顔夏一家早早就起床,准备去外婆家。顔夏是最后出门的,刚浇完花,就急匆匆地跑下去,忘记了要锁上阳台的门。一点多时,外婆乏了,而顔夏父母有事,便让顔夏一个人先回来。回到家后,她看到阳台上竟站着一个陌生人。她又惊又惧,却还是忍不住大叫起来:“小偷!来人啊,捉小偷!小偷!”那人很惊慌,也不顾是二楼,就跳下去了。顔夏看到他这样,不由得忘了喊,呆呆地站在客厅。赶回家的父母检查了一下,发现并没有遗失财物。主卧室不像有人进去过,倒是顔夏的房间,有鞋印。而唯一不见了的是她每天都带用来洗脸的小方巾。顔夏心里发毛,一个劲儿地痛骂那个人。“变态!神经!真恶心!”仿佛要骂掉他留下来的气息。

爸爸妈妈都以为是遭到小偷了。只不过运气好,没让他偷到东西。但她清楚不是这么回事。住宿时也不是没听过女生遗失衣物的事情,都说是心理变态的人偷的。但她真没想到这样龌龊的事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。那个人好像与自己一般大,虽没看清他的长相,但她总觉得很熟悉。很可能就是学校里的人呢。想到这,她就连连扁嘴和翻白眼。

她等会一定要跟陈慕说一下这件事。想到他的微笑,似乎让她心情也变好了点。


潘小冬回到家了。带着一条摔伤了的腿,两只擦伤的手臂,浑身湿透的衣物,还有一块偷来的旧毛巾。

“今天真是够呛”,他想着,随后自嘲攀上他的嘴角和眉梢。“又有哪天不是呢?”

淋了雨的他有些发热,他感到口渴,便努力支撑着,去拿杯子。不过手滑了下,杯子又被打破了。他冷漠地看着地上那不知是第几个的杯子,现在或许该叫“碎片”。什么也不能触动他的心。桶装水喝完了。虽然有备用的,但他现在没有力气抬。他转过身,把头伸到水龙头底下,像只幼兽一样,闭上眼睛,张开了嘴。牙齿发冷的感觉,混合着铁锈和消毒水的味道,一齐涌入他的喉咙。饕足之后,他还不停下,直到满溢的水冲进他的气管,呛得他不断咳嗽。

溢进气管的水,从他眼睛里流出来。他咳嗽得眼睛发红,整个人看起来凄惨又狼狈。能平顺地呼吸后,他扫视了一下周围。钟点工阿姨似乎来过了,洗手盆里的碗,乱扔的垃圾纸屑,随地抛弃的衣物,该清理的被清理掉,该洗净的也被洗净了。整个空间纤尘不染,井井有条,毫无生气。如果这样,也能称为“家”的话。

潘小冬的父母经过了很多年的冷战后,终于在去年离婚。他跟父亲一起生活。其实对他来说,哪边都一样。他看到的,还有感受到的,都是疏离,冷漠,还有不耐烦。

整日工作的父亲很少管他的事。他并不指望自己儿子有多大出息。看到儿子从不曾闯过什么祸,成绩不算拔尖,但也还勉强过得去,只不过寡言少语了些,也没怎么放在心上。其实,他又怎么能知道小冬是“寡言少语”的呢,偶尔交谈,寥寥几句,涉及的无非就是饭,成绩,还有钱。小冬不怎么亲近他,但被工作和应酬占据了大部分时间,过的那么充实的他,并不需要在小冬那里获得亲近与尊重,来弥补心灵的空缺。

他整天都是一个人。在学校里,也没什么朋友。与人的相处几乎都是公式化的进程。语言似乎变成了不必要的东西。每次不得已要出声时,他都感到喉咙干涩得如枯井。也没有人想要探究下这个寡言的人的内心,因为他们早就认定,他的内心一定与他的言语一样贫瘠。

他喜欢不涉及任何情感的数学,尤其对繁琐的运算情有独钟。而对于语文,却感到很吃力。尤其是写作文时。他并不是能巧妙运用修辞来使文章增色的人,也很少关注时事,积累名言典故;更因为不擅表达感情,写出来的东西都干巴巴,毫无味道,而常常被老师批评。他其实是知道自己的不足的,但却不知道该怎么补救,也没什么兴趣补救。对他来说,维持一定的名次,似乎是与父亲保持关系的手段之一。他不想因为成绩退步而被父亲责备,但也不认为取得好成绩,获得父亲赞赏,有什么必要。对于父亲,他早已不抱什么期望。

潘小冬,人如其名,生活在一个缺乏温暖与阳光的冬天里。




顔夏上高二,成绩在班里从不落前五。只不过,她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厉害。因为她上的高中只是市里的次重点。当时因为一时失手,也或许是对自己过高估计了,填报了省重点中学,然而却没考上,家里花了近一万块才让她不至于去普通高中。这件事让她挺不好受的。

她心里一直在跟市一中的学生对比,每逢看到穿市一中校服的学生,总是怀着复杂的情绪,沉思好一会儿。陈慕也是市一中的。他们认识也不过两三个月,之前她也知道他的,但没有说过话。

搬到新家后,每天回到家她都会先站在阳台上透透气。虽然视野因为高低各异的楼房阻挡,并不宽广深邃,但是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,也挺有趣的。隔壁的王阿姨,每天都会推着婴儿车出去散步,三楼的张爷爷,还有附近的几个老人家,则在大榕树下下棋。不知谁家巧克力色的泰迪犬,踏着欢快的步子,在行人纷纷的注目礼下,骄傲地跑过。而往往紧随其后的,就是把一中浅蓝色的校服裤卷起,右手抱着篮球,大步迈上楼去的陈慕。顔夏每天都看着他的“身影三部曲”:首先是背影,他修长的腿大步迈上台阶,转眼就消失;而后是正面,几秒钟后,从二楼楼梯口浮现出他那光洁的脸;最后则是侧影,校服袋里的白色耳机线弯弯曲曲,向上延伸到他的耳朵里。

有天,顔夏妈妈要加班,让顔夏去买点菜做晚饭。她站在菜市门口,不知晚饭要买鱼还是要买鸡。经过一番思索,她决定还是省点事,买烧腊了。她刚跟老板说要一斤鸡爪子,陈慕也来到这里,要了半只烧鹅。她很惊讶,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,很想跟他说点什么,然而却沉默着。陈慕倒先地跟她打招呼了。“哎,你不是住我对面的嘛?”顔夏点点头。“你家种了好多花,每天都能看到你在浇花呢。”顔夏笑了,“我也每天都能看到你抱着篮球跑回来啊。”“是嘛,那早该认识啦。我叫陈慕。耳东陈,姑苏慕容的慕。”

顔夏听到他的名字时思维空白了一下。“咦,是…羡慕的慕吗?你原来还是武侠迷啊?”

他呵呵笑了。“总觉得说是羡慕的慕有点难为情。我名字是爷爷取的,他原本想取‘慕贤’的。但我妈是死活不肯,说太老气了,‘叫这孩子怎么挨过青少年期呦’?”

陈慕模仿他母亲的口气把顔夏给逗笑了。“我叫顔夏,颜是颜色的颜,夏是夏天的夏。”她说道,嘴角仍收不住划开的弧度。

他听后赞赏地点点头。“你的名字真好听。顔夏,颜如夏,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呢。”两人很自然就一起聊着天回去了。陈慕是非常能言善辩的,顔夏每次提起一个什么话题,他都能立即反应过来,然后发表出自己的一套幽默又不乏深度的见解。所以,跟他聊天,是越聊越开心,自然也就频繁见面了。

那天顔夏一到楼底下,便跟他抱怨遭遇变态的事,当时她还很困惑,为什么陈慕的表情那么奇怪,也不像平时那么健谈。两人走了一个多小时,都没什么话聊,是在有些尴尬的气氛里道别的。然而第二天放学时,顔夏发现陈慕竟然在车站前等她。她真是受宠若惊。


潘小冬发高烧了,在床上躺了两天。其间他父亲回来过一次拿东西,看到他在床上,只随意地说了一句:“怎么那么晚还不起床?”然后便又出去了。

小冬身体一向都不算结实,从小就是个药罐子。好不容易长到现在,高是高了,但仍单薄得跟张纸片似的,脸色苍白,又不爱说话,没什么存在感,沉沉的白雾一样,看是看得见的,但谁也不会在意。

他从顔夏阳台上慌张地跳下来时,右腿摔伤了,手脚也到处是擦伤。幸好没什么大碍。只不过淋了雨,他又好久不去换衣服,很快就烧起来了。

小冬只是在那天晚上去了诊所,在护士有点异样的眼光中接过药后,便再也没出去了。床边的药箱斜躺着,怪物似地张开大嘴,伸出长长的纱布舌头,仿佛要舔舐他。痛楚一阵阵地向他袭来,但他只偶尔发出一两声呻吟,蜷缩在被窝里。他想起以前在动物世界里看到的受伤的猎豹,在淹没了自己的草丛中,一双眼睛无助的环顾着四周。摄影机的镜头冰冷地对准这一切,让它的哀鸣在字幕中结束。

周一上午九点多时,来打扫的钟阿姨打开他的房门,惊讶地发现他还没起床。“小冬,你怎么不去上学?”她看了看周围,满目狼藉。又伸手摸摸他的额头,“哎呀,怎么那么烫啊!”于是烧水煮粥,收拾房间,忙活了好一阵子。躺在床上的小冬,看着她忙进忙出的,觉得自己身上的热度似乎降低了点,转移到心里边去了。只不过他不好意思说话,只好闭着眼睛假寐。

她极富效率地打扫着房间。看到小冬身旁的毛巾时,拿起来便想往垃圾袋里塞。“怎么会有条破毛巾在这啊?我给拿出扔了啊。”

小冬忙拉住她的袖子。纳闷的钟阿姨看着小冬接过毛巾,宝贝似地把它贴近脸颊,沉沉睡去。



顔夏这几天心情都很不错。顔夏的爸爸升职了,工资加了好几百。月考成绩出来了,她是全班第二名。而陈慕每天都在车站前等她,她知道那是因为他担心她,心里甜滋滋的。

星期三的课休,因为下雨,不用做体操,她跟朋友们便聚在一起聊天,东拉西扯的,不知道怎么的,讲到变态去了。于是,她把几天前的事也说出来了。朋友们都惊呼,一起打寒战。“太可怕了,你可要小心点啊。”“你当时还敢大叫,应该跑下去找人才对啊。”

在大家定了定魂后,顔夏又被新一轮的担忧与疑惑给包围。

“你说,那个人还会不会出现啊……”胡桃担忧地看着大家。“这种变态,被吓过一次,就不敢出现的啦”,章丽先是很不屑,但随后又换了副表情,迟疑了。“但也难说……”“是啊。他会不会因为这次刺激,而…变本加厉呢?”黄敏皱着眉。各种各样的骇人想象闪过这几个女孩子的脑海,让她们不禁缩了缩脖子,发出厌恶的唾弃音。

顔夏嘴巴说着,“不会的啦。下次还见到,就把他打得半身不遂”,然而,表情却很迷惑,似乎连自己也不相信。

这天顔夏回到家,在取晚报时,惊讶地发现信箱里,还有个东西。她掏出来一看,原来是个桃心形小礼品盒,上面贴着张便笺,写有她的名字。她惊疑地打开一看,却发现只是个空盒子,里面什么都没有。

第二天,她带着一副沉重的表情来到学校。课间时,黄敏看她有点不对劲,便问:“你怎么啦,脸色不太好呢?”顔夏拿出昨天的小礼品盒。“这个,昨天放在我信箱的。”黄敏立即好奇地打开。“什么也没有啊。”顔夏点点头。“嗯,很奇怪对吧?你说,会不会是那个变态……”“呀啊!”还没等顔夏说完,黄敏已经吓得把盒子抛地上了。

“你干嘛还留着它啊?扔了就是嘛。”黄敏埋怨道。

顔夏没有答话,盯着那个盒子,若有所思。


潘小冬喜欢顔夏。是的。毫无疑问。

不过要问为什么的话,他也找不出话来回答。其实顔夏并没有什么大异于其它女孩子的特点。要说她闭月羞花,沉鱼落雁,那也绝对算不上的。她好看,但也没有很出众。而且,也称不上极富才华或者个性。但小冬就是确信,自己喜欢她。这是一种很执拗的信仰。

小冬与顔夏是同一个学校的。但在学校的时候,他们很少有交集,尤其是文理分班后。顔夏在的文科班楼层都比较高,而且上体育课的时间也和小冬他们不一样。每次在学校看见她,他都有种秘密被公之于众的感觉。

两人住得也很近,只隔几条街。待到放学,他早早就收拾好东西,一尾鱼般,以精准的时机潜入湍急的放学大军的空隙。这只是为了在顔夏出来之前,赶上她坐的前一班车,4点半的306公车。30分钟后,他会在祥和路口下车。他通常会在路旁的便利店买牛奶和面包,当作自己的晚餐。他会随意在店里逛逛,眼睛其实总在盯着便利店的门口。顔夏从便利店经过,他就推开门,走出去,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,跟在她后边。

高中生的生活都是很有规律的,日出而作,日落也不休。学校家里两点连成一线,形成固定的轨迹,没有转折的顿点,不是几何图形。顔夏的生活也不例外。当然,偶尔她也会跟朋友一起去逛街,吃东西的。不过无论早晚,都会经过这边。她的步伐很轻快,但偶尔会突然停下来。有时是看见了小猫小狗,忍不住去逗逗它们;或者去买烤番薯、炒栗子。在不远处看着的小冬,觉得顔夏踏出的每一步,都衍生出缤纷的颜色,使整个世界生动起来。

他目送她上楼,在那里站到街灯一排排亮起,宣告日间的节目结束,便转身回家。他在路上不断回忆着今天顔夏各种细微的神情与动作,苍白的脸上泛起了带着生意的微笑。靠这些,就能使他度过孤独的夜晚。回到家,洗完澡后,他便在台灯下完成作业,而后钻进被窝,入睡了。

可是最近,他一直看着的顔夏,身边多了一个人。一个高挑、阳光,尽管小冬不愿意承认,但的确是比自己好看的男生。像小冬一样,他也在等顔夏。他双手插在校服上衣口袋里,靠在公车站牌上听音乐。仅仅是那样随意的动作,也引起不少人女孩子轻声交谈,互相推搡。小冬站在角落里,看到下车后的顔夏,对那个男生露出了有些羞涩但甜美的笑容。那副神情,使她越发地动人。看着顔夏因为别人而一天比一天更加光彩照人的脸庞,小冬感到百味杂陈。

他对顔夏,是喜欢的。这种喜欢,就像天空有鸟飞翔,地上有兽奔跑,水里有鱼遨游。只是因为存在着,就充满了喜悦。

但他心底还是隐隐有期望的。期望着,有朝一日,她也可以对他露出可爱的笑容,可以亲切地跟他说话,可以一起走在路上,就像她平时那样,一起逗逗猫狗,吃烤番薯,炒栗子。有时候他会想象,想象着他和她在一起时,出现的平凡而温馨的场景,想到忘了神。但有时候,他又会突然间从幻想中惊醒过来,觉得自惭形秽,根本配不上她。他只敢在暗地里看着她,连同坐一辆公车都不敢,生怕被人出来似的。

他知道每个星期天,顔夏都会去她的外婆家。他早早地起床,看着她在阳台上浇花。可是不经意地,他和她视线相遇了。小冬望着她,移不开眼睛。就在这时,顔夏笑了。接着她的妈妈出现在阳台里,跟她说了什么,然后进去了。她答应着,急急忙忙地浇完花,也进去了。平时严实关着的阳台门,今天竟然是打开的。好像在暗示着什么一样。

他好久都回不过神来。在小冬看来,那个笑容是给自己的。而这让他突然好想冲上她家,跟她见面,说话。这样的一股冲动在他的心中冲撞着,他也不知怎么的,竟然爬上顔夏家的阳台去了。

他穿过客厅,走进了顔夏的房间。她的房间有些凌乱,也有些窄。家具不多,一张书桌,一个衣柜,一张床,已经占了大半空间了。房间的右面是衣橱,木质的。写字桌在衣橱旁边,上面摊着几本练习册。书架与写字桌是相连的,摆满了杂志和书。在书架下边贴着几张动物形状的便笺,写着作息时间,还有“减肥”“加油,学习!”“考上重点大学”之类的话。字很好看。床在书桌的对面,是普通的单人床。枕头歪了,碎花被子没有叠。这一切,都算不上特别吧,但他却觉得很好。他在期间徜徉了许久,直到看到闹钟的时间,他才清醒过来,想着应该要离开了。走出顔夏的房间,他又忍不住在客厅逗留了会儿。客厅与饭厅是一起的,也没什么特别的,无非就是电器,茶几,还有沙发,椅子。冰箱上贴着很多冰箱贴,各种卡通造型的,应该是顔夏买的吧。里面是些水果,干货,还有剩菜。

最后还有浴室,他犹豫了一下,决定还是去看看。顔夏家的洗漱用品都摆放的很整齐,漱口杯,牙膏牙刷,还有毛巾,一一对应。漱口杯有蓝色的,旁边放着剃须刀。也有红色的,倒没什么特别的。至于那个绿底白花图案的杯子,一定是顔夏的了。在杯子上方,是一条有些泛黄的蓝底白格的小方巾。小冬把它拿下来。真想不到顔夏用来洗脸的方巾那么普通呢。

他走出来,站在阳台上,回看着这个普通,但却充满人气的家。顔夏就是在这里生活着的。小冬心底涌出的一股热气,从眼睛,还有鼻子里冒出来。熏出了他两行眼泪。看着那阳台的葱葱绿意,他忘记了时间。脑海有许多事情浮现,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一样,捉不住重点。他只感到一股透着些甜,但更是挥不去的苦涩的滋味。

小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甚至没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。直到顔夏发出恐慌的尖叫,才让他恍然惊醒,狼狈地逃走了。

虽然那天结尾并不美好,但事后,小冬回想起来的,却总不是顔夏慌张又厌恶的神情,还有摔伤的痛苦。而是她家里充溢着的和熙氛围,还有那似乎也心怀同情地静谧着的满阳台的花草。

星期二的时候,顔夏被老师给叫住,要她帮忙录一下成绩表。而陈慕也早就告诉顔夏,今天要打班级篮球赛。

小东在便利店等了一个多小时后,仍不见顔夏,便怅然地循着平时的路,来到顔夏家楼下。

他口袋里有一个礼品盒,桃心形状的。他很早以前就在想,要送一个礼物给顔夏。但是却不知道该送什么。就像他很想跟顔夏倾诉,但倾诉什么,如何倾诉,却是茫茫然无知的。

所以,他把这个空的盒子放在顔夏家的信箱,便走了。



顔夏那个年纪的女孩,被称为在最美好的花季。而爱情,也是最美好的,一直被歌颂的感情。最美好的花季少女,体验到最美好的感情,那是理所当然的,没有什么不对。顔夏就是这样暗暗反驳老师三番四次强调的严禁早恋的。这当然是因为,她恋爱了。

恋爱,多么美好的词。舌尖轻顶上颚,嘴唇缓缓开启,发出一声犹如欣喜的感叹。它是照亮暗室的光,也是沁人心脾的甘泉;是留在少年心里的一滴泪,也是两人相拥时无间隔的喜悦;它深刻得像冰,也真挚得像火。

星期天是他们固定的约会时间。顔夏和陈慕喜欢在这一天东看看西逛逛的。下午的时候,阳光在树叶间一闪一闪地跳着舞。他们在斑驳的树影下走着,空气中蔓延的是想要更加了解,却迟迟未动,带着些焦躁,而又和谐的沉默。过没多久,乌云便攒聚起来,远处还隐约传来隆隆的雷声。当他们转过街角时,大雨便猝不及防地下起来了。她和陈慕忙躲进附近的一家书店里。

两人站在书店的门口,相视而笑。这家大型书店是新开的,两人都还没来过。顔夏想去看看外国文学,而陈慕想去看历史,所以两人便在别处看起书来。

过了一会儿,陈慕走过来,说想不想玩一个游戏。顔夏很感兴趣地问是什么游戏。他指了指书架上的贴的序列号,说这家书店的书都是以字母分别排序的,两人猜拳,赢了的人就随便选一个字母,再选第几排,翻开第几页,然后指定那页的第几行,找出这句话,让输的人照着这句话去做。顔夏笑说那要找到养猪的书该怎么办呢。陈慕捏捏她的鼻子,那就只好找某人当猪啦。闹的顔夏使劲扭了下他的胳膊。

猜拳的时候,顔夏赢了。她选了D类的第三排第十本书,竟然是《国际冷战史研究》,在24行里,写着“当尼古拉耶夫刚说完这些话时,立即有几只纳甘手枪击打他的头部,他倒下去;并被拖了出去……”于是她立即做出开枪的手势。陈慕以一种夸张的慢动作向后倒下去,引得顔夏爆发出一阵大笑,看到别人望向这边,又迅速收住了声音。

第二次的时候,又是顔夏赢了。她得意洋洋洋的选了在I行的第四排第29本书。武侠小说,《七剑下天山》,180页的第五行,“王刚连连狞笑,发力狂奔。”顔夏要陈慕表演给站在那边的那个初中生看。他挠挠头走了过去,然后突然回头表情奸邪地发出一阵怪异的笑声,不仅那个初中生,连顔夏都吓得心脏颤了一下。初中生以看到怪物般的眼神瞪着陈慕,然后表情厌恶地离开了。

站在一旁的顔夏拼命地忍住笑。陈慕叹着气走过来地说,“看来你让他留下心里阴影了。最重要的是,你让我的形象破坏殆尽了啊。”“是你要玩的啊。愿赌服输啊。”顔夏扬起脸,毫不愧疚。

她又转过头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声音。“雨好像已经停了呢,不如出去吧。”说着,便想走出去。

陈慕拉住她。“再玩一次吧。这次,让我来说,你来做,好不好?”

“就知道你想报复的。”顔夏一副没办法,就随你心愿的表情。

陈慕没说话,只是笑着。

F排的第五排第六本书,499页,第16行。是《战争与和平》的第二部。“仿佛自问可不可以,然后……”顔夏捧着那本书,声音消逝在空气中,脸却烫起来了。

“怎么不读下去?”陈慕低声问,越靠越近。顔夏抬起头,在碰到他的嘴唇时,差点又笑出声。



潘岳晨回到家时,已经凌晨2点了。平时若是在这个时候,他是懒得回家的,随便找家酒店,就凑合过去了。这天他照例有应酬,在酒过三巡后,那个商人跟他说起了家庭的事。说他的儿子叛逆,管都管不住。言语间充满悔恨与无奈。

他在应和着的时候,想起了自己的儿子。那个寡言少语,却从来没有惹过什么麻烦的儿子,潘小冬。算起来,他也上高中了。

对于青少年来说,叛逆还不是最坏的情况。叛逆,是向外的。泡网吧,耽溺于游戏,打架斗殴,吸烟,甚至吸毒,这些行为都荒唐不堪,但归根结底,他们其实还是想吸引父母的注意,在心里,是渴望着与父母的交流的。并且有些时候,叛逆,其实也是在反对父母权威的过分压制,寻求着自我解放,寻求着个性。在这些人之中,禀赋高的,还能够凭借着这一股冲劲,在不知觉中就闯出一条路来。

而更让人束手无策的,大概是冷漠。这样的孩子,内心是封闭的,隔绝了与人的交往,对什么也不抱兴趣。没有人能够了解他,也没有事可以触动他。世界的更迭变化,人情际遇的冷暖,对他来说毫无意义。他内心的一切都被侵蚀,变成无际的沙砾,是荒漠化了的。

没有闪现叛逆的眼神难道就没问题了?那种无论是在至亲葬礼,还是大喜婚宴上,都空洞的毫无情绪的眼神,不是更加让人寒心吗?内心荒芜,什么也没有的孩子,将来会变成怎样,简直不敢去想象。

可是潘岳晨是不知道的。他只是觉得,自己还算幸运,没有遇到那种让人棘手的亲子家庭问题,让他在事业上分了心。所以,便心血来潮地,想回家看一下他的儿子,像奖励一样。

是的,真的像“奖励”一样。

潘岳晨是农村出身的。通过艰苦的学习与奋斗,终于跻进了城市。他的妻子是他大学同学。城里人,家境优越,长得高挑漂亮。直到今日,仍有许多大学同学记得她。她曼妙的歌声,还有流畅的英文演讲,始终让人难以忘怀。无论走到哪里,她总是高昂着头,公主出巡一样的。现在想来,若在后边加上长长的华丽尾翎,她俨然就是傲气的孔雀。在她面前,潘岳晨觉得自己是只麻雀,又小又不起眼。然而,虽时不时被自卑困扰着,他却锲而不舍,苦苦追求了她三年。三年后,奇迹竟然发生,他得到了她的垂青。

这门亲事,她家里人是并不乐意的。凭他们家女儿的条件,又何必找一个一文不名的乡下人。即使潘岳晨很优秀,毕业后也被安排进一个很好的单位了,但也并不能消除他们的偏见。她倒是不管的,用一如既往自我的气势,跟父母对着干,就这样搬进了潘岳晨那单位分的,还只有四堵墙的小房间。回想往事,这一点他还是很感动的。

不过,她那些曾被他当作是迷人的,富有个性的颐指气使,娇蛮任性,一点也没有因为婚姻的缔结而有所收敛,反而是变本加厉。他兢兢业业,每天既要应付日渐繁多的工作,还要应付她三天两头就使的小性子。日渐有了地位后,她家里倒是少很多冷嘲热讽了,但是她的脾性却怎么也改不了。小冬出世后,情况也没多大的改善。

当潘岳晨听朋友说起,她的初恋男友已经回国时,她也在旁边的,脸上表情是冷冷的不屑一顾,所以他并没有太在意这件事。但他很快发现,她变得有点不对劲。有时候他回到家了,她竟然还没回来。他才知道,她和初恋的男友,又开始频繁见面了。他默默地隐忍不发,直到一次,他们的交谈被他听到,才醒悟过来。当初,完全是因为她的初恋男友出国了,她心灰意冷,自暴自弃,才委身于他的。

这真的是大大伤害了他的自尊心。对于她的脾性,还有在她娘家人所受的气,他都可以不计较。但他怎么能容忍,他所爱的女人是出于“自暴自弃”才下嫁于他?但他毕竟是那么爱着她的,多年以来,他一直都试图与她重修旧好,无奈她去意已决。

她对他是感到过愧疚的。毕竟共同生活了好几年,孩子也都那么大了。而且说实话,他是个好丈夫。但是潘岳晨怎么都不同意离婚,长期的冷战,让她渐渐连对他的那点愧疚也消磨殆尽。最后,潘岳晨感到很疲惫,还是投降了。当他终于同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时,她没有一点惋惜。财产,房子,抚养权,统统都放弃,她离开,真的是不带走一片云彩。

他和小冬现在住的房子,是离婚后新找的。以前的那个还是闲置着。他不想卖,但也不想去面对。对于现在这个房子,他是没多大感觉的,一切都不是他所熟悉的,虽然有钟点工打扫,保持着干净整洁,然而里面透出的气息却是冰冷的。他也不常回来,所以有时还会忘记房门号。

走到门前时,潘岳晨发现里面灯还亮着。他疑惑地后退一步看了看房门旁的号码,又试探性地拿出钥匙插进钥匙孔。钥匙转动,房门打开了,他才确信这是自己家。电视的响声在客厅回荡。茶几上堆着几袋打开了,但没有怎么吃的薯片,还有只剩下汤汁的泡面。地板上都是碎屑。小冬躺在在沙发上,裹着被单,猫一样团着。他头发凌乱,脸色青白,嘴唇没有血色,抿得紧紧的,眉头在睡梦中都舒展不开。潘岳晨感到有些不可置信。这个营养不良,好像被人遗弃的流浪小孩,真的是他的儿子么?

在他心中,其实是没有“儿子”这概念的。小冬刚出生时,他是很高兴的。但那时他正处于升职的关键期,也就没怎么多留心他。后来,他越来越受到器重,越来越忙,就更加没有时间去增进父子间的情谊了。到现在,若是叫他闭着眼回想自己儿子的模样,他会察觉那个形象是含混模糊的,好像是站在几百米外的人,连高矮都估摸不出。他也是在今天,才偶然想起小冬已经上高中了,除此之外,他对他是一无所知的。多年以来,他只关心工作,晋升,还有与他妻子的纠葛。离婚后,他看待小冬,更是觉得,与其是在面对着“儿子”,还不如说是在面对十几年来一段昏暗无光的感情结束后,不得不接受的“纪念品”。小冬是他深深爱过的但现在深深恨着的女人的残留。他并不想正视那段不堪的回忆。

于是,小冬在他不知觉的情况下长大,变成这个蜷缩在沙发上,瘦弱又苍白,被不安全感给笼罩着的少年。看着他,潘岳晨才如梦方醒般地领悟到,这是他的“儿子”,身上也留着他一半的血。

潘岳晨突然感到一股颤栗,一股以前从没重视过的感情温润地漫延到他全身。他来到沙发旁坐下,摸了摸小冬的头。

小冬睡觉很不安稳,很易醒。这一无端加在他头上的重量,即使很轻很轻,但也足以把他从睡眠中召回。他摇摇头,甩开了父亲的手,而后困惑地眨了眨眼睛。看到在他身边的竟然是他父亲时,一下子把眼睛睁大了。

“怎么睡在这里?”潘岳晨柔声问。

小冬低下头,没有回答。在他听来,父亲是在责怪他。小冬以为今天他也不会回来,所以才电视也没关,还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的,在沙发上就睡过去了。那个帮忙打扫的钟阿姨善良和气,很关心小冬。上次摔伤发烧被她照顾,小冬其实挺感谢她的。虽然他不说,但却会做些孩子气的举动,讨好她。有时候他也会故意把房子弄得很乱,让钟阿姨打扫,撒娇似的。对这一切,他不辩解地沉默着。在没有听到父亲进一步的指责后,便站起身,回房间去了。

电视的响声还在回荡,却使屋子显得更加沉寂。潘岳晨独自坐在沙发上。过了很久,才深深叹了一口气。

潘岳晨的家乡与城市,隔着千座山万重水。小冬爷爷奶奶只在小冬出生时来过一次,住了半个多月,就推说住不惯,回家去了。这么多年来,潘岳晨都是寄钱回去,也从未带小冬回乡下看过。小冬在他外婆那边也不是很受待见的,木讷呆滞的样子,很不讨高傲的那一家人喜欢。而小冬的妈妈,生活重心是与两个男人周旋,她是一只急欲往外飞的鸟,完成最基本的对小冬的养育任务,已经耗尽了她的心力了。小冬和亲人的缘分,似乎十分浅薄。自己也是在有意无意地疏远他。潘岳晨现在察觉到了,小冬在被所有人冷淡对待时,便也筑起了厚厚的墙,阻绝了与他人的联系。


人的心,好比是一间储藏室,随着阅历的增长,这里面的东西也不断地增加着。只不过这间储藏室是紧闭着,没有灯光的。很少有人会去反思,这么多年来,自己内心究竟装了些什么东西。而悸动,便是解开心门之锁的契机。“碰咚”的一声,照亮了暗室,也带来了新的冲击。在那时候,人会比较仔细地审视自己的内心。就像是家里来客人了,若房间是简陋的,那么肯定会有些惭愧,并想方设法装点一下。所以悸动,还是一种催动人加速成长的化学品,促使人去不断丰富自己的心。

顔夏在与陈慕的交往中,更加感到了这个世界的广大。在陈慕面前,她发现,要跟上他的思维是有点吃力的。她却不服输,暗暗地也在努力吸收知识,想要发出与他不相上下,甚至更加深刻的见解。这样,她便渐渐地思考起很多以前没有想过,或不知道的问题和事情。国际大事,历史秘闻,外国乐队,电影,作家,还有生活中的一些问题,人际上的摩擦。有时候她也会想,陈慕高中的女生是不是也像他那样优秀,那他为什么还会喜欢自己呢。自己想不通,问他也不回答时,也会闹一下小脾气的。

还有那个到现在还不时困扰着她的“变态狂”。她再没见过那个人,但仍时不时收到他的东西。有时是信,信封上写着她的名字,但里面的信纸却空无一字。有时是笔记本,也是这样,除了她的名字,就再没什么字了。

这些东西倒没有再增加她对那个陌生人的恶感,但却使她越来越困惑。他给她送的东西,平心而论,并不会给人很恶心的感觉。可以看出来,他的信,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。

她坐在自己的书桌前,看着今天静静躺在信箱里的这封信。瘦长的白色信封,在正面右上角上印着几朵错落有致的小花。而信纸与信封是成套的。在带着些微香气的奶白色滑纸上,印着夏季常见的花。开满枝头的茉莉,从信纸左上角垂下枝桠,慷慨的洒落它的花瓣;雏菊遍布的草原从远处延伸到右下角,不禁使人联想,隐藏在草间有一条小路,通向红墙白瓦的美丽村落;还有成簇成簇的丁香,满怀期待地等待着少女将它采摘,将它串成一只手镯,又或者编成一个花冠,戴在少年头顶上。

这样淡雅的物品,顔夏是不舍得丢掉的。每次看到他的送来的东西,都会使她思考,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?为什么那么执着,又沉默。他是不是有颗纤细而且又美好的心灵呢,若不是这样的话,是找不到这样好看,连顔夏这个“受害者”都不舍得丢掉的物品的。但他又的确是变态狂。不然,为什么闯进她家呢?还是他是真的很喜欢她,所以才会激动到爬上她家阳台?想到这,顔夏觉得挺不是滋味的。她似乎可以理解,这个人心地不坏,但却该有多么寂寞呢。寂寞到,连感情也不会表达了。若是喜欢的话,那么至少可以运用语言,让她理解吧。虽然她现在也隐隐约约能够明白,但却只感到可惜,因为她只能收下这些东西,以表示她是知道并不再计较的,但没办法回应更多了。

不过,这件事也只是偶尔引起她的感叹。她真正烦恼的是,高三的临近。以前她只用五分心去学习,在班上的名次也很稳定的。偶尔发发力,用了七成心,那么肯定在年级前十。可是现在班里的氛围不一样了。大家都卯足了劲,拼了命地学习,这让她感到,学习大没有以前轻松。尤其是她现在“心有点散”。涉猎那些宽广的话题,是很费些时间的。陈慕最近似乎也有些心事,虽然还是像往常一样跟她在一起,讲话也丰富有趣,不过,精神却像是勉强才振作起来的。

学习到九点多钟时,她觉得有点累,便伸了个懒腰,起身在房间里转了转。她站在窗户边上,向外张望。路灯是暗黄色的,把来往的行人照得柔和又模糊。商店的里的灯倒是白的,不过看起来很刺眼。远处还有闪烁着的霓虹灯,总觉得是在招人沦陷。她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没多大意思的事情,还有余裕抱怨散步的父母怎么还不回来呢。


如果说人生如戏的话,小冬心想,那自己的人生,一定是名叫角色扮演的电子游戏,而且是那种限定了只有一个主角的。在游戏里面,所有场景,还有要经历的事情,都是设定好的。积累经验值,提升等级,掌握技能,补充道具,通关,可以与人生的细节阶段一一对应。至于生活中出现的其他人,就是游戏里面的NPC,永远都说着可有可无的固定台词,与他的联系总是那么浅淡。人生不过就是这样。世界于他而言,是肃杀颓败,沉闷灰暗的,宛如冬天,他名字暗含了的谶语。他以前是这样想的。

但当他遇见顔夏时,他似乎感到有些不一样了。他开始去思考,去感受,一切有关她的事。渐渐地,便感受到生命了的愉悦。他把这个效应,叫做“阵夏”。

“如果心也有测量表,那么我会借用季节的名字,来播报我的心情。寒冷,萧瑟,颓败的冬天,便是我心的基调。但是,因为有你的出现,让我时时感到热力,生机,活力,就像夏天。这种因你而起的现象,我叫做‘阵夏’。”这是小冬思考了很久,才终于描述出的感受。

若是以前,他总是会维持着淡漠的表情,目不斜视地穿过大街。但现在走在路上,他会像顔夏那样,留意着周围的事物。比如今天在路上,他看到一对分别穿红绿衣服的双胞胎姐妹,奶声奶气,你一句我一句地背诵着刚学会的童谣;秀气的鸡蛋花被昨天的暴雨给打下,散落一地,树下的老奶奶一朵一朵,很珍惜地捡起来;一只小狗撒开脚丫子疯跑过身边,无论后边的主人怎么唤,也不回头;被楼房切割成不规则形状的天空下,一群白鸽扑着翅膀经过;路旁的乞讨的老爷爷,卑微地坐在地上,让人看着心酸。现在有很多很多事,都对他有所触动,因为他觉得顔夏也会被触动。

他心底也曾暗暗期盼,“阵夏”会变成“常夏”,顔夏她会更贴近他的生命。但现在却已经放弃了这无告的心愿。他只是感激着,自己的生命不是条生产流水线,循着一目了然,毫无趣味的步骤走下去。他也时不时能有激动,有慰藉。对他来说,这样便已经足够了。

但最近,他的父亲常常留在家里。跟小冬一起吃饭,还笨拙地找话题,试图跟他长久地谈天。这让他非常不习惯。原本他跟父亲的相处应该是淡淡的几句话,在疏远的距离上。他已经习惯了无拘束,也无人关心的放任生活,但父亲态度改变了,他也被迫着要改变自己的应对方式。虽说父亲现在好像更关心他,但他怎么也接受不了。他心里甚至因为父亲的逾界而反感得很。

小冬的父亲变得很关心他的未来和前程,常常跟他说将来的职业要怎样规划,生活应怎样安排,也自然地更加注重他的学习了。看到小冬成绩只是不过不失,当然是不太满意的。

一天晚上吃饭时,小冬被突然告知,以后每天放学都要去补习。他开始还没反应过来。父亲看他没有什么反应,便又说了一次,“听清楚了吗?下星期开始,每天到刘老师家补课去。”一股怒气冲上胸口。小冬想不到父亲竟然得寸进尺到这个地步。连他好不容易才发现,非常珍惜的“阵夏”效应也要夺走。要知道,每天尾随在顔夏身后,看着她,那是他一天中最快乐最激动的事。补课不仅打乱了他生活的规律,更重要的是,让他更少时间见到顔夏了。他把碗猛地摔到桌面上。

潘岳晨大感意外,问道,“你是不是不满意?”小冬不言语。潘岳晨让他端起碗继续吃饭,他也不动。潘岳晨没法,只好自己继续吃饭。

“我不想补习。”听到这话,潘岳晨愣住了。

“你不补习,上得了好大学吗?”

“上不了就不上。”

小冬的反应让他难以理解。他知道自己是亏欠了小冬的。这么多年来,他都没尽到过父亲的责任,他是愧疚的。但他料想不到他开始补偿时,看起来乖顺的小冬反应会那么激烈。小冬瞪着他的表情,把心虚的潘岳晨给越发惹恼了。

“你这是看谁的眼神?”

“你倒说说,不上个好大学,你将来要怎么办?怎么找工作,怎么养活自己?”“不要你管。”

“不要你管”,对任何父母都是杀伤力巨大的。这句话否定了父母对子女的义务和责任,看似是减轻他们的压力了,但其实,更是对他们的关心的否认,是不接受他们爱意的表现。所以,哪个父母听到这句话会高兴的呢?

潘岳晨也不例外。“我是你爸,怎么管不了你?”然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,他也是很没有底气的。若是称职的,问心无愧的好父母,子女又怎么忍心说出这句话呢。果不其然,听到这句话的小冬只是冷哼了一声。

潘岳晨气愤极了,扬手便甩了小冬一个巴掌。虽然他脾气并不暴躁,虽然他的确想与儿子增进感情。但是不知怎么的,却变成这种局面。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表达他对儿子的愧疚,关心,对他拒不接受的态度而感到的生气,心痛似的。

小冬默默地站在原地,既没有哭,也没有抬头看他,只是摸着右脸颊。这巴掌反而让他心里平静了。他原本就不期望能够与父亲能够亲密相处。所以,看到他暴露本来面目,并没有太惊讶。这样就好了,他还可以采取跟以前一样的态度去面对父亲。比以前更糟也行,他更不用费力去维持目前的局面。


暑假很快就要来了。但是,对高二,即将上高三的学生们来说,是没有暑假的概念,和到处玩乐的悠哉的。在他们的认知里,存在的是高强度学习中喘口气的间隙,还有类似囚犯放风时,仰望着蓝天,盼望刑期快点结束,重获自由的期许。

顔夏的心情,随着暑假的临近跌到谷底。刚完结的的分班考试,成绩出来了,她是以最后一名进入尖子班的。这种落差,对她来说非常大。不是她自夸,但连老师也以为她是身体不舒服才影响了发挥,还特意安慰她。所以考出这样的成绩,顔夏真感到无面目承受父母殷切的眼神。父母不会因为这样而责骂自己,她知道,但就是因为这样,她反而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。因为在分班考试的前一天,她还在为《堂吉诃德》的中文译本谁译得好而与陈慕争论不已。这话题让他们谈得很畅快,但是考试却不会因为这样给加分。

陈慕的情况跟她也差不多,在一些方面还更糟些。顔夏知道,他被父亲狠狠责骂过几次,都是因为成绩的事。看到他端正的脸浮起阴郁的神色,顔夏很不习惯。她很怀念陈慕的笑容。陈慕笑起来,剑眉往下压,长杏仁的眼睛变得新月似的,直挺的鼻子往上耸,整齐洁白的牙齿露出来,左边嘴角旁还会现出一个酒涡,看起来亲切动人。顔夏也知道,陈慕的父亲对他期望很高,要求很严格。他喜欢谈论活泼的母亲,古板认真的爷爷,跟母亲一样脾气的奶奶。但却很少提及父亲,偶尔说到,表情就变得淡淡的,好像天气由晴转阴。她很想安慰鼓励一下他的,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。两人都为自己的成绩不佳而心情低落,少了平时相处的轻松愉快,但却不说出来。他们都因为不想伤害到对方,所以变得小心翼翼。

两人相处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。说话少了,也没什么互动。太远离现实的话题不能聊,而太贴近现实的话题很沉重。象以前那样牵着手周围逛逛,他们也没有兴致了。他们经常都只是坐在一起,默默无言,直到一方忍受不了而站起来匆匆告别。这样过了一个星期。

压抑缄默的相处,实在太难受了。顔夏一边应付繁重的学业,一边思考着,她和陈慕现在该怎么做。她始终不认为,恋爱与学习是有矛盾的。恋爱本身就是一种学习,只不过不会出现在高考里罢了。他们的成绩滑落,是因为太过用心于高考以外的事,但这不代表他们的讨论就是毫无意义的。只不过现在,还是应该认清他们应该要做的最重要的事。两人一起面对,相互鼓励,取长补短的话,她相信一定会没问题的。想清楚后,她感到松了口气,仿佛能预见一年后两个人轻松愉快的样子,嘴角泛起了微笑。她决定找个机会跟陈慕说出自己的想法。

星期六下午,顔夏在阳台浇花,看到他从家里出来,便向他招了招手。他停下来,也对她笑了下,打了招呼。她看出他还是不很开心。笑容只是浅浅地挂在脸上,不像以前,是发自内心的。晚上的时候,陈慕发了一条信息,约顔夏在街尾的糖水店见面。那家糖水店很有些年头了,生意很好。店里没怎么翻新过,招牌和墙纸都褪色了,反而添了些怀旧的味道。那里的鸳鸯豆沙非常好喝,是他们最喜欢的。

顔夏来到的时候,发现店里坐满了人。人冒出的热气,与空调制出的冷气融会在一起,形成一种怪异的气氛。她好久没在夜晚出来过了,看到这么多人那么热闹,感到很舒服。她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,陈慕从她左边走过来,拉着她的手坐到角落里去。

他们要了糖水和一点小吃。顔夏想要跟他说自己的想法,但觉得时机不太对,店里人声吵杂,说话有些费力。她思考着该什么时候开口。看看陈慕,也是欲言又止地看着她。两人开口,原本想说口的话没说出来,却又变成无关紧要的事了。很快,他们就喝完糖水了。看到店里又来了几个没有座位坐的客人,两人不好意思在那占着位置,便离开了。他们又接着逛了一会,到十点多时,他送她到楼下。顔夏在那里站着,决定跟他说自己的想法。她说他们现在应该把重点放在学习上,在学习上相互帮助,相互促进。陈慕仿佛没听清楚一样的,表情并没有开朗起来。顔夏便问他,是不是也有什么要告诉她。他才回过神来,看着她,沉默了一会儿,又移开眼睛:“顔夏,其实我们家,差不多要搬了。”

“搬去哪里?”顔夏愕然。

“也不是很远,就是C区团结路那边吧。”

“……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?”顔夏有些生气。

“我也是今天才确定的啊。搬家不是我说了算的。”陈慕苦笑着,无奈地说。

顔夏不做声了。C区离这边的确不算非常远,坐车如果不堵的话,大概一个半小时。不过往后要见面,还是没有现在那么方便。

“那,我们还会不会经常见面?”顔夏抬起头看着他。

 “当然会啊。”

听到陈慕的回答,顔夏点点头,便上楼去了。这天以后,他们又像以前一样,放学时便在车站见面,然后在快餐店里要一杯冷饮,一边聊天,一边做作业。陈慕搬家的前一天,他们像往常一样,一起走着,然后回到家里去。晚上的时候,顔夏站在阳台上,看到陈慕家的窗帘都拆下来了,觉得很失落。这个星期她每天站在阳台上,都可以看到对面家的东西越来越少。到了明天,对面就变成没人的空房子了。早晨不会有牛奶和报纸,夜晚不会有灯光,到傍晚时,那个人也不会抱着篮球出现,对她露出好看的笑容。 

凌晨两点的时候,顔夏躺在床上,还是睡不着。这时她听到窗子被什么东西敲击的声音,便坐起来。用小石头敲她房间的窗子,是陈慕与她约好的暗号。但时间却没有说定的,完全是考验默契。不过每次陈慕敲她的窗子时,顔夏也刚好是醒着的,所以两人从中得到的愉快更是加倍的。

在这个时间,街上大多数店都像惧怕他们一样紧紧关着门,只有一两家店还坚强地经营着;偶尔经过的车,把他们像魔鬼一样巨大畸形的影子打在墙上;两排黑色的树也赞许似的时不时邪恶地向他们点点头,招招手。他们带着恶作剧的趣味,在附近的大街上奔跑,大声谈笑。偶尔能听到人家骂他们的声音,但他们像火车一样跑过去了,也没听清究竟骂了什么;倒是被他们惊醒的狗儿,锲而不舍,跑出去很远了还在不满地汪汪狂吠。想到那时的情景,她还觉得很好玩。

要是以往的话,陈慕叫她,她肯定很利索地跑下楼去。但现在,她却犹豫着。仿佛不下去的话,明天陈慕还会留在这里哪儿也不去。而下去了,明天陈慕就非走不可了。

顔夏一步一步艰难不愿地走下来。在楼梯口,陈慕原本背对着她的,听到那沉重的脚步声,便转过身来,望着她,苦笑着说:“不要这副表情啊,好像我要星际移民一样。又不是永远也见不了了。”

“……那我们每个星期都见面,好吗?”

“嗯。”陈慕安抚般摸摸她的头。又捏了捏她的脸颊,想让她笑一笑,。

两个人都还有很多话要说,但又觉得在这时候说出来,总有点矫情的意味。以后又不是见不了面了。所以他们只是靠在一起,坐在街尾的大榕树下。大概四五点钟时,顔夏觉得很困了。在迷迷糊糊间,她听到陈慕说:“顔夏,你睡着了吗?”顔夏伸出手摆了摆,但她其实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。接着便又是沉默。突然,陈慕把顔夏揽到胸前,紧紧抱住她。

过了一会儿,他松开手。“回家吧。”

这个时候,布满星星的深蓝色的帷幕已经换下,曲终人散,只留下如垃圾纸屑的一片片灰色的云。陈慕看着顔夏上楼。顔夏回到家,跑到阳台上站着,看着陈慕走进对面的房子。这也是最后一次了吧。

而后她回到房间,倒在床上。想到刚刚那个拥抱,她眨了眨眼睛,泪水掉线珠子一样往下滑落。又困又累,迷迷糊糊间,她就睡过去了,直到陈慕出发时也没醒过来。


潘岳晨现在想挽回失败的父子关系,但是却得不到他期望中的小冬的回应,向他敞开胸怀。他们十几年来形成的相处模式,并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。改变伴随着的各种不适应和抗拒,随时都会让改变终止。能够互诉衷肠的话,当然会让他们更加理解对方,使改变容易接受些。可是,这种方式并不是他们会选择的。对潘岳晨来说,他应该始终保持着权威和引路人的角色,若让小冬看到软弱的一面,他地位何在。更何况这些复杂情思,陈年往事,要怎么一一理清,娓娓道来呢?

而对小冬来说,父亲从来都不是能够分担心事的存在。他模模糊糊记得,很久以前,他只有几岁的时候,自己还是很喜欢缠着父亲的。经常搂着他的腿咿咿呀呀的,想要抱抱,让他和自己一起玩。但不知因为什么,是被骂过还是打过,又或许是一直都得不到父亲的回应,后来他就再也没亲近过他。小冬心里一直有种被父亲嫌弃的感觉。长大后,那种被嫌弃的感觉转变成为了避免受到伤害,而竭力保持距离的淡漠。

小冬敏感地察觉到,父亲的改变,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愧疚的补偿,而不是真的“爱他”,像一个“父亲”那样。父亲自负地认为一切都应当按照他所希望的样子,可是小冬却不想遂他的心愿。若是就这样接受了,他觉得自己就变成了召之即来,挥之即去的宠物,是供人随意揉捏的玩具,是可怜得无以复加的存在。在小冬的认知里,所有的爱都必须是纯粹的无私的,不应带一点杂质,更何况这骨肉亲情。出于“怜悯”“愧疚”的举动,算什么呢。

不过,即使不是他愿意的,小冬的生活却还是渐渐被改变了。每天早上,还是平常的时间起床上学的。但在桌面上会摆着早餐,温热的粥或麦片,有时是煮好的牛奶,有时是面条,还有包子或面包,潘岳晨很注重早餐的多样性。晚饭是钟阿姨做的,潘岳晨并不常在家里吃饭,但每晚都会回来。小冬现在也习惯在房间里做作业,偶尔听到从客厅传来的电视微弱声响。

放学时,他也不是远远地跟在她后边,看着她了。他现在每天都要坐27分钟404线的公车去补习。给他上课的是个很温和,矮矮胖胖,戴着一副黑色粗框方形眼镜的老师。刚开始,小冬坐在那里,是听不进去多少东西的。因为补习原本就不是他情愿的。

补习第一天,他原本不打算去。放学后,他依然像往常,那样灵活的穿过人们的间隙,冲出校门,坐上306号的公交车,在祥和路口下车。在便利店里等了一会儿,他看到顔夏与陈慕一起走过。他尾随在后边,看他们进了一家快餐店,要了奶昔和可乐,然后在靠窗的座位坐下。两人谈笑,很愉快的样子,然后拿出书本复习。

小冬站在对面的街道上,看着落地窗里头的两人,突然觉得自己很多余。他站在那儿,大概有十几分钟。看到顔夏很认真,一直没抬起头,他心里的落寞如潮涨一样。他转过身离开,却不知去哪儿,在大街上闲荡着。天色昏暗的时候,他在公交站停了下来。他看着公交站牌,犹豫之后,还是坐上了404号的车。

当他来到刘老师楼下的时候,已经过了补习的时间了。他站在楼下,不知该不该上去。刚好,一个矮矮胖胖,相貌温和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。他与小冬对视了一下,想走过去了,但又回过头来问:“你是……潘小冬同学吗?”小冬迟疑了下,应道。

“我就纳闷,怎么今天下午不见你呢。是搞错补习的时间了吧?”小冬不想说谎,便没回答。

刘老师却以为小冬真的搞错时间了,说道,“那好,课我下次找时间帮你补。我现在刚好有点事要出去。你吃饭了没?” 

“没吃的话,就上我家吃,别客气。”刘老师又加了句。小冬忙回答吃了。两人便一起走到公交车站。等车的时候,刘老师与小冬谈了几句,说的话都是师生交流的平常的话。小冬觉得还能应付。这也是他为什么会去上课的原因之一。两个小时的时间,除了讲课的大部分时间,休息也只是几分钟,也并不是那么难捱。

而他会乖乖上课的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,是顔夏。他以前觉得,只要看着她,就已经很开心。可是那次他站在街对面,他察觉到,自己跟顔夏之间始终都保持着十米,或更远的距离。那扇落地玻璃窗,不只存在于那天她进入的快餐店,而是一直存在于他与她之间。她的喜怒哀乐与他全无关系,她甚至不知道有他的存在。这样跟看电影有什么区别么?他虽然没想过让顔夏属于他,但是至少,他想让她知道自己也是存在的。只是送礼物给她,还不够。这样子,在顔夏这部“电影”里,他扮演的只是个无名的暗恋者的角色罢了,以前他觉得无所谓,但现在,他有了多一点的希望。至少让他的名字,正式地出现在她的生活中。

开始时,他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去上课的。但听过刘老师讲课后,小冬是真的喜欢上他的课了。刘老师的授课方式清楚明白,讲的又生动,课余时间还挺幽默的。

他有个上幼儿园的女儿,叫蓓蓓,长得跟顔夏有点像。柔和的瓜子脸,还有双不算很大但灵气的眼睛。她不会怕生,很好动,留着齐耳的短发,跟个小男生似的。不知为什么,她好像特别喜欢亲近小冬,常凑到他身边,拿她的画给他看,背诵刚学到的古诗给他听。

有次,刘老师留他吃晚饭。他原本拒绝了的。他很少与别人一起共餐,虽然他挺喜欢刘老师一家人的,但还是感到不自在。但是蓓蓓却不愿意让他走,揪着他的衣角不放。这让他想起自己也曾这样拉着父亲的衣角。若是这样还狠心要走,蓓蓓一定会像他那样,非常不开心。所以,他就留下来了。

晚饭是些家常菜,吃饭期间,蓓蓓用稚嫩的声音,一直在讲话,有时是很天真的突然冒出的问题,有时是讲述在幼儿园里发生的事。刘老师夫妻一边听,一边回应。偶尔跟小冬讲几句话。小冬看着他们,这是多么其乐融融的一家人。他想起那次站在顔夏阳台上的情景。那种既欣慰,又透着苦涩的滋味又泛上心头。他想,在自己的记忆中,有没有过这样与父母同台吃饭的场景呢?

同来上课的还有几个同学,也留下一起吃饭。有一个是与他同校的,叫李悦,看小冬只是捧着饭碗,呆呆地望着对面的蓓蓓,便拿筷子在他面前晃了晃。“回神了?小姑娘还那么小,你可别打歪主意啊。”他开玩笑地说。

在分班考试中,小冬考得很不错,让老师另眼相看。尤其是数学,他考了年级第一。大家都在议论这匹突然冒出的“黑马”。小冬想,这样算是达到他目标的第一步了吧。为了教学方便,他们学校文科跟理科是分开的,但是现在两个尖子班都在同一层楼了。他看到顔夏的机会大大增加。

与他一起补习的李悦,在这次考试中,排名比他还靠前。分座位时,李悦刚好坐在小冬旁边。李悦是非常开朗的人,他以为在刚组成的班级,大家都不是那么熟悉,小冬的沉默寡言只是腼腆了些。一起补课,座位又那么近,李悦还“锲而不舍”,两人便熟络起来。小冬也由于富有领袖魅力的他,渐渐融入到班级中去。有很多同学都来向他请教数学问题,他也很认真地帮他们解答。假日时有人邀他去玩,有困难时别人会帮。这是他第一次与班上的同学相处的那么好。

开始时,小冬只是因为原来那套从电子游戏中习得的,疏离机械的待人接物的方法完全不够用,感到有些局促。但过了一会儿,他不禁想,他们会与他接近,是因为什么呢?李悦是因为他与大家都能相处得好,只是刚好自己跟他比较多机会接触而已,换了谁还不都一样。而其他人,是因为自己的成绩好么。如果自己成绩不好的话,是不是就该被忽略呢。自己的成绩没有提高,又有谁会注意到他呢? 

这样一想,他感到自己的存在是多么微不足道,又少言寡语起来。有一天他上完课,觉得很烦闷,便没有直接回家,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。走上人行天桥的时候,他望着底下川行的车辆,两旁往来的人群。要是以前,他是没什么兴趣多留意这些人的,就算看到,心里也没有多大感觉。不久之前,他看着他们,会想到那些人也有着各自的人生,背后有各自的故事,他觉得有所触动,但这与他的现实生活还是无涉,就像看电影一样。而现在看到那些人,他突然觉得,好想了解他们,很想参与到他们的生活当中去。这种想法在他胸中激动着,让他萌生出一种强烈而温柔的情感。

他想到了顔夏,想起他们的第一次见面,是高中开学的第一天。他睡过头了,连早餐也没买,匆匆忙忙赶到学校。来到学校,他看到校门口有个卖包子的老伯伯,被好几个买早餐的人包围着。他也凑上前去。有几个附近住的阿姨在前面,说要哪样哪样,卖包子的大叔对她们说,“等等哦。孩子要上学,先让他们买吧。”他觉得这句话非常地窝心。那些买了早餐的同学都好像理所当然似的,找了钱就走了。而他旁边的女孩子,却用非常甜美的声音,说道,“谢谢伯伯。”一直忙着装包子的伯伯也不禁抬起头来。他们看到的是一张非常亲切的笑脸。这就是“阵夏”的开始。

他又想,他喜欢上顔夏,也还不是因为她能让他的心感到温暖?他还不是出于这种自私的目的?这样,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呢。他想起这样一句话,“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,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。”纯粹的爱,难道不是无缘无故的爱么。他开始明白,这个世界上,纯粹的爱是很少的,就好像自然界里纯净物是很少的一样,不纯粹的爱,不代表就是不真挚的。这样,他对同学们,甚至还有父亲,都渐渐理解了。他想,若是自己没有好成绩,难道就真的会被人忽视了么?以前他在心里面,对谁都不在意,是不是有可能连别人的好意都给忽略了呢。他的父亲,对他感到“愧疚”,难道不正是因为自己是他的儿子,他是自己的父亲么?

他一边思考,一边在路上走着,不知觉走到常去的一家精品店。这家店位于一条还没被改造,弯曲又狭窄的路,小冬也是百无聊赖地到处逛,偶然发现的。给顔夏的信笺还有笔记本,都是在那儿买的。笔记本还有信笺,都是上次来看的那些。吸引他目光的是摆在首饰架上的一个鸽子胸针。散发着银色光芒的鸽子,嘴巴衔着绿色玻璃镶嵌的四叶草,眼睛圆滚滚的,看起来非常可爱。这个胸针真适合顔夏,小冬看着它,笑着想到,便把它买下来了。他突然很想去见顔夏,便往她家走去。


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。形单影只,旁边没有可以挽着的手臂的人,对天气的变化是特别敏感的。暑气消退,寒意渗入人与人之间的空隙,使它显得更加难以填补。顔夏从衣柜里翻出长衣。她把它们一一摆在床上,犹豫着明天该穿哪一件。明天是星期天,她与陈慕约好要见面的。陈慕搬家已经有四个月了。这四个月,他们断断续续地见面,但不像刚开始说好的每星期见一次那么频繁。

她决定好要穿的衣服,满意地在镜子边晃来晃去的时候,手机铃响了。她打开手机看了看,是陈慕发来的短信。他说明天有事,不能见面了。顔夏看到短信,顿时泄了气,整个人扑倒在铺满衣服的床上。这个月她还没见过陈慕呢。

陈慕刚搬家的头两个星期,他们还经常互发短信,在网上视频见面的,两个人亲密得比刚恋爱时还有过之而无不及。原本约定说要讨论学习上的问题的,可是久不见面,一旦见了,早把这不解风情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。后来,他俩都意识到这样下去,下次考试肯定又会考砸,他们就颇有默契的一起提出,减少发短信还有上网聊天见面的次数。到十月份时,他们只在月初和月中见过两次面。见了面,不复当时的难分难舍,两人都有些心虚,怕被人撞见没有乖乖呆在家好好复习一样,心不在焉。十一月份时,顔夏知道他学习也非常忙碌,见面又不像以前那样方便,所以都不敢随意张口,要陈慕出来的。她控制着自己的感情,半个月才约他见一次面,所以当她听到陈慕说又不能见面时,真是非常失望的

又过了两个月。渐渐地,她和陈慕现在短信连也很少发了。因为太少联系,她发觉想要找个话题联系,都找不到。在热恋当中时,她总以为两个人是理所当然要在一起的。但两个人分开后,她倒是会冷静的想想以后了。要说到结婚,组建家庭,她可没想得那么长远。可是眼看就要来临的高考,就是横亘在他们面前的第一道大关。若是两人再分隔异地,她可没信心还能坚持多久。所以,报考学校,制定目标,两人应该要商量一下吧。陈慕提起过他想上的大学,这对顔夏来说有点难度。而且,那所以金融为主的大学,对她来说不是很有吸引力。他们的恋情前途不甚光明,她是知道的,但却不想承认。她很不舍,因为这段感情那么美好,他们就不能坚持下去么?有时候,她觉得自己很想念陈慕时,她就会回想起最后那次,他们两依偎着,直到天亮的情景。她想到当时陈慕有力的拥抱。那个临别前的拥抱,比什么都让人安心。

三月份的时候,第一次模拟考结束了。她考的还不错。这样下去,应该会上她理想中的大学。她发了短信给陈慕,说自己考得不错,他肯定也没问题的,见一下面吧。等了好久,却没得到回应。她以为陈慕没收到,便又发了一次。可是,过了好久,她依然没收到回信。她忍不住打了个电话过去,听到的却是一个女声,无情地说道“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停机。”她打开电脑,看着那个代表陈慕的头像,是灰色的。他有多久没上线了呢,还是他在,却有意回避她呢。顔夏盯着那头像看了好久,却没有勇气发信息给他。

第二天做语文习题,顔夏看到诗歌鉴赏,是欧阳修的《玉楼春》。她盯着那句“渐行渐远渐无书”,好久都回不过神来。“渐行渐远渐无书,水阔鱼沉何处问”。古人只能凭雁传书,凭鱼传情,可是他们现在拥有那么多方便的联系方式,为什么还是还会“渐行渐远渐无书?”

明明就只是那么短的距离,明明就只是不大的一道坎,可是他们却这样都不能奋力,一齐走下去。想到电影电视,小说漫画里,被渲染的得悲壮动人的永恒的爱情,她就觉得现实越发残酷。她可以理解陈慕,不怨恨他。但她觉得自己非常没有骨气,因为她没有执着地争取过。

在学校里浑浑噩噩过了一天后,她回到家里。在房间,她只是看着书本在发呆,脑海乱成一团。在家也呆不下去,她便走下楼去。她一个人在街上漫步,脑海里不断闪现的是那个抱着篮球,行动如风的男孩子。他在车站等她时挺拔的身影,他在接吻时眼睛半闭睫毛低垂,他有力的拥抱,还有她最喜欢的笑容。她想起才刚过去不久的夏天,两人在书店里游戏,在半夜无人的大街上奔跑狂笑,喝糖水,吃栗子,讨论各种各样的话题。这一切,全都变成不能在现实中重演的回忆,他不再属于她。她又想起他们互相依偎直到天亮。她感到有些庆幸,那次两人想说却没有说出的话,还是没有说出口的好,要不然在今天,该是多大的讽刺呢。顔夏原本还在想,能不能坚持到回家关上房门再哭,可是才刚想起他的样子,就泪如雨下了。

在别人诧异的眼光中,她一边哭着,走到她家附近的公园,在冰冷的石椅坐下。夏天的时候,她和陈慕也来过这边的。那时天气酷热,两人的手都在冒汗,却紧紧交握着不愿意松手。如今春风拂面,景色宜人,却只有她一个人坐在这里。想到这一点,她哭得更厉害了。

“顔夏?”

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时,她抬起头,多希望看到的人是陈慕。不过,眼前站着的是一个陌生的男孩子。


尾声

A市是个风景宜人的古城。冬天虽冷,但是下雪后,古老的建筑银装素裹,惊艳得让顔夏大呼小叫的。三月份的时候,校道两旁的樱树全开花了,远远望去,真如一片片绯红色的云。

颜夏在校道上走着,打了个喷嚏。“是不是花粉过敏啊。”她低声嘟囔着。“你花粉过敏?花粉过敏的明明是我好吧?”旁边的蓝璐璐不满地叫嚷道。就算戴着遮住半张脸的口罩,还是阻挡不住花粉飘进她鼻子里。因为这样,蓝璐璐完全感受不到樱花的美,提到花粉、花之类的名词就过度反应。顔夏忙安抚她。

这样一个和畅的天气,她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打喷嚏呢?大概是什么人在想起她了吧。这时迎面走来一个男生,走进才看清,原来是她的老乡。两人便停下来,兴奋地说了好几分钟的话,让被晾在一旁的蓝璐璐非常不满。

这个城市离他们家乡很远,分数也挺高,并不是很多人愿意报考的。所以,遇见老乡,他们都就格外珍惜起自己这份缘分来。相处久了她才发现,这老乡竟然是陈慕高二的同桌。

谈起陈慕,老乡很纳闷,在学习那么忙的时候,他怎么还有空去看各种各样的杂书。这让她不禁想起,那时候正好是她与陈慕谈论这些事情最热烈的时候。这时她才明白,他那些见解未必是真的有这样深刻的体会,她却信以为真也努力追赶,想到两人还暗暗较劲,就觉得那段时光很纯真,很愉快。她现在与陈慕几乎没怎么联系,只是偶尔上网时,会聊上几句。两人都没有再提起以前,还有以后的事。

那段夏天开始的恋情,在次年春天时,以她坐在公园里哭泣结束。即使如此,她还是觉得这场恋爱是她珍贵的回忆。

她又想起那个一直送她东西的男生。那么笨拙,竟然爬上她家去,做了一回不得人心的“罗密欧”。在公园里,自己哭泣的样子,让他手忙脚乱呢。那天他送的鸽子胸针,顔夏别在很喜欢的深蓝袋子上。那袋子,现在仍安然的挂在她家的衣橱里。

在另一个城市,小冬为协会的事忙着。虽然他已经大三了,但还在爱心协会担任会长。刚上大学时,学生会各个部门干部轮番走访宿舍,各种各样的协会也想尽办法吸引新生,让他都不知道该怎么选择的。

协会招新那天,他在各种摊位间走着。走到中间时,他发现那里突然安静了许多。他停下来看了看,那个协会并没有租音响,也没有派发传单,只是简单贴出一些照片。看望老人,孤儿,做些募捐,筹款,义卖,所以虽然是校级的社团,却少有人问津。看着那些图片,他却觉得这个社团很有意义,便加入了。大一下半学期,他成了爱心协会的会长。他不敢说自己做得有多好,贡献多大,但至少,他过得很充实。

这三年来,小冬跌跌撞撞地成长着。“阵夏”的效应已经消失了。然而,他现在却感到,自己的生命也有着源源的生机。想起自己曾经喜欢过这样的一个女孩子,他还是很开心的。即使这只是单恋,她从来也没有属于过他。

真正爱一个人,是不会因为她不属于他而怨愤诅咒的。爱上顔夏,让他发觉到这个世界的可爱之处。即使这个世界不纯粹,不完美,时时发生可悲可恨的事,但终究还是可爱的。

三年的时光流逝,他与父亲的关系仍算不上亲密无间,但却也渐渐有了平常父子间交流的快意。他也认识到一些能够交心的朋友。与他们的交往中,感受到很大的快乐。

这天,协会理事要和他一起吃饭。走到宿舍楼下时,电话响起。原来是父亲打过来的。今天是他的生日,若不是父亲的电话,他自己都要忘了。跟父亲讲完电话后,他露出开心的笑容,步伐也更轻快了。


(完)